当一个听得见的女孩选择为聋人发声
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:外卖员打电话来却不说话,你疑惑地挂掉,又收到短信,生硬的文字告诉你,外卖放家门口,快去拿。或者坐网约车时,司机反常地没有让你报手机号码,只是冲着你笑了笑,很腼腆的。
有时候,我们所谓“正常”的生活,就是这样被豁开几道小口子:你后知后觉地发现,那位外卖员是聋人,网约车座位背后挂着“聋人司机”的牌子,提醒你到了目的地可以轻轻拍她的肩膀,必要时也可以用手机打字沟通。
生活中的相遇擦肩而过,而电影/电视剧则让我们看到小口子背后鲜活的个体:《CODA》中的健听女孩生于一个听障家庭;《想见你》的莫俊杰单耳失聪被同学霸凌;《Silent》的男主角随着渐渐失去听力,生活发生巨变;《惠子,凝视》的原型是日本第一位成为职业拳击手的听障女性。
最近,Voicer发现了一个就在我们身边的“小口子”:23岁的女孩小果。她在小红书上用手语向大家科普聋人文化,教手语课,还为了做聋人戏剧到英国读研。然而,小果并不是聋人。
我们很好奇,小果为什么要学手语?又是如何进入聋人戏剧这个领域?今天,我们就请小果以第一人称视角,跟我们聊聊她的故事。
● 小果
门
Hi!大家好,我是小果。
很多朋友是从我的小红书@小果灵灵的“手语唠嗑”视频认识我的,我其实不是一名全职的手语老师,而是一个戏剧专业的学生。我去年刚研究生毕业,从英国回到国内,我计划不久后再次回到英国攻读博士,继续做关于聋人戏剧相关的研究。
其实我大概在三年前,才正式开始学手语,接触到聋人文化。
● 小果收到很多私信问“你是正常人吗?”
像大多数人一样,以前我也习惯性地说出“聋哑人”这个词。因为不了解,所以没有意识到这样并不恰当。
很多聋人可以发出声音,不少聋人甚至可以说得很清楚。而且他们有自己独立的语言,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,那怎么会算是“哑”呢?
后来我学会了用“聋人”“听人”来称呼。“听人”就是“听力健全的人”,是听障者对普通人的称呼。
前面说到聋人有自己独立的语言,是的,手语。它是绝大多数听人接触聋人的基础,也是我打开聋人文化的一扇门。
我大学本科的时候决定学习手语,当时因为看了一些电影,觉得手语很酷。我想要找真正的聋人老师教,因为那才是最对的手语!
于是我在微博找到了DuDu老师(杜银玲),她是大概在两岁时因为生病致聋的,后来她通过聋人高考,考上了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,再后来成为了一位有名的手语老师,经常在社交平台上教手语歌,科普聋人文化。
● 小果最近去了DuDu老师家玩
● 现在小果也在做手语教学和聋人文化科普
手语中的很多词汇是拟形的。比如“山”,它就是把大拇指、食指、小拇指立起,其他手指收进去,很像摇滚手势I LOVE YOU,如果你想表达“群山环绕”,不是一个个字比出来,而是两个山的手势围着身子画一个半圈。
手语思维和口语思维截然不同。而且脑子会了,能否应用到手上,也是一件需要大量练习的事情。我的秘诀就是“手语不够,表演来凑”哈哈!这样聋人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我跟DuDu老师成了朋友以后,还和她的聋人朋友一起去旅行。当时我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听人,在外要多帮助聋人,但事实是他们可以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,他们开车、订酒店、做攻略,而我才是那个一路被照顾的baby。
面具
有一次,DuDu老师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戏剧工作坊,是英国Told by an Idiot痴人妄语剧团的Steven老师与北京中间剧场合办的。
本来这个工作坊是想招募包括聋人、自闭症、学习障碍、肢体障碍等多种群体的,但误打误撞,参与者刚好一半聋人、一半听人,其他群体都没有招到。然后DuDu老师就把我叫了过去做手语翻译。
这个工作坊以默剧为主,老师会给每位参与者发一个面具,每个面具都是那种脱离现实、天马行空的形象,然后让大家用肢体表演出来——这些参与者都不是专业出身,甚至还没怎么接触过戏剧。
我发现,当一个听人戴上面具后,他往往是不知所措的,不知道手往哪里放,腿往哪里伸,而聋人则非常自由,他的肢体是解放的,可以非常灵活地用身体去表达情绪和故事。
当时老师把一个“性别为男的中年少女”的面具交给了一位聋人,他竟然可以用肢体,把少女的扭捏、中年的粗犷很自然地演了出来,让在场的大家都捧腹大笑!原来戏剧还可以这样玩!
这位聋人表演的画面,让我一个学戏剧教育的学生都感到惊讶——聋人几乎是天生的演员,即使没有经过训练,他们肢体的表现力和张力就在这儿了,但是怎么没有人去挖掘他们这方面的潜力呢?
我当时就决定,这就是我以后想做的事情!
岛屿
本科毕业后,为了做聋人戏剧,我选择到英国读研,学习应用戏剧专业。
我学了英国手语,为了加强练习,我开始在小红书上发一些纯手语的科普聋人文化的视频(也就是“手语唠嗑”系列),也认识了更多的聋人朋友,比如学插画的双胞胎姐妹,Pinkie和李安。因为她们戴着人工耳蜗,其实是可以听见一些声音的,她们的习惯就是跟听人说口语,跟聋人用手语。
海外生活看似一切都好,但让我焦虑的是,做聋人戏剧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!学校本来承诺会帮我找聋人戏剧相关的实习,但往往我交了简历后就没有下文了。
● 小果在英国和孤独症、学习障碍等群体做戏剧工作坊
最后是我快毕业的时候,班主任帮我找到了来自古巴的奶奶Isolte。
Isolte是一个肢体残障的艺术家,她带领的剧团Signdance Collective一开始只做聋人和手语相关的创作,后来逐渐扩大规模,还吸纳了有注意力缺陷/多动症、学习障碍、肢体残障的艺术家,来自音乐、美术、舞蹈、戏剧不同专业的大家汇聚起来,一起完成戏剧创作。
● Isolte奶奶
第一次跟这个剧团实习的时候,我就见识到他们独有的一种聋人戏剧的排练方式。
当时,我们围绕“Island”(岛屿)这个主题展开。大家先讨论自己理想中的岛屿是什么样的,用手语表达出来,有人说火山,有人说这个岛屿要坐飞机进去,而我说岛屿上有一个小女孩。然后我们把手语和肢体结合,形成画面,让这些岛屿可以串联起来,变成一出二三十分钟的戏剧。
这个故事没有剧本,也没有很完整的叙事结构、起承转合。它是画面感很强、碎片式的,我觉得这样的戏剧和手语很像。手语里也很少有连接词,比如“虽然……但是……”,但是这不影响别人理解它的意思。
排练好后,我们把“Island”搬到了英国的切舍姆(Chesham),在小镇的中心广场上,邀请当地的聋人和有学习障碍的青少年一起加入,让他们把自己想象中的岛屿表演出来。我在里面就演了我自己提的那个小女孩!
我记得演出那天,刚好是一个参与者的生日,因为他们的镇子很小很小,来看的观众都互相认识,大家现学了手语版的生日歌,在广场上一起给他过生日,那是我觉得非常温暖的一个画面。
● Signdance Collective的演出
在Signdance Collective剧团待了一阵子后,我的想法也有了一些转变,就像Isolte奶奶告诉我的,作为一个不属于聋人文化的听人,还是一个外国人,想要融入英国的聋人群体是非常困难的。况且,我不仅仅是想做一个演员,还想做戏剧工作坊的带领者,这在道德上也是很矛盾的。
其实没必要让两个群体强行融在一起,大家互相交流,在戏剧领域带来很多不同的视角,就很好了。
桥
去年十月,我跟着剧团到克罗地亚的岛屿小镇帕克斯塔尼(Pakoštane),去做另一个手语肢体工作坊。
这一次我们有三个主题, “Places”(地点)、“Faces”(面孔)和“Broken Hearts”(破碎的心)。我选了 “Places”,接着,我们就带着各自的主题,去观察这座岛屿。我们在岛上玩,出海、游泳,还有些艺术家写了诗,我们就拿出来一起讨论。
当我走在海边的时候,我发现,这座岛是由石头和海共同构成的,海雕塑着石头的形状,石头也勾勒出海的轮廓——它们是不同的,但也是交织的,密不可分的,就像“阴阳”。
我作为一个中国人,来到欧洲,来到英国,两种文化的对冲发生在我的身上,如果说东方文化是阳,那么西方文化就是阴,我需要让它们互相平衡,转换为自己的东西,才有可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。这就是我对于“Places”这个主题的解读。
我们总是强调一种强制性的健全制度,许多人都在追求“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”,而聋人没有听力,身体障碍的人不能行走,似乎就是不完整的,但谁又能保证我们老了不会失聪,腿断了不会坐轮椅呢?我们不可能永远都是完整的。
在英国,大家会说“残障的社会模式”(Social Model of Disability),它的意思是一个人本身是没有问题的,有问题的是社会。如果社会是无障碍的,那么大家都可以生活得自由自在,做任何想做的事情。
目前,中国的聋人文化还在萌芽阶段,社会各方面也还不够完善,聋人可以自主选择的余地很少,比如只能上特殊教育学院,参加聋人高考,能读的专业一般只有体育、艺术和计算机,出社会后能做的工作也很有限,很多场所没办法提供给他们无障碍的帮助,更不用说社会上的偏见、歧视等等。
如果可以的话,我希望成为石头与海之间的桥梁。
许多的歧视和不尊重,其实正是因为不了解和不知道。今天看了这篇文章的你,不如就从“聋人”和“听人”的称呼开始,向身边的朋友传播一下吧!